墨脱是个过于干净的地方。放眼望去白雪覆盖一切,似乎外面的翻天覆地没能波及它分毫,该洁白的依旧洁白。
杨淳站在喇嘛庙后的雪山中,却觉得脚下无边的雪地都在翻滚,像差一步就要烧开的水,白汽在夜幕下蒸腾。
当时吴邪就坐在眼镜店楼上的沙发上,和杨淳缓缓讲述了计划中属于她的部分。
哪怕只是面对面坐着很平静地说话,杨淳确信自己透过吴邪的眼睛,看见了一个几千年的灵魂。
更像了。同样被灌下几千年的记忆,同样被这些记忆蒙住双眼,眼睁睁看自己被锻造成别人。命运就没有新鲜些的手段了吗。
不同的是,束缚住她的是嗜血和疯魔,束缚住吴邪的,只有滔天的恨。
他说完后,杨淳闭了闭眼睛,让自己从这个让人过度震惊的局里缓过来,才说:“前面的事,我没有异议。杀人我有最丰富的经验没错,但你想要我在监视下瞒天过海,同时准确地给你留一口气,我不能保证。“
吴邪摘下嘴里的烟,又摸出一根新的用上一根的烟头点燃,同时说:“我从没让你给我留一口气,也没让你演。阿淳,我的意思是,你真的来杀我,不论死活。”
杨淳不再说话。
他继续说:“这是一步毫无意义的乱棋,它会把局面彻底搅动起来。我自己是等待被屠宰的羊,而你自此会被认定为脱离九门和张汪两家这一体系的第三方势力。小花的死把局面推到白热化,我的死,就要让这一切爆炸。”
他递给杨淳一支烟,她只是看着他,没有接。吴邪便保持着递烟的姿势站起来,凝视着面前人的眼睛,“如你所说。这是我的选择。”
杨淳更加的意外,因为此时她看着吴邪的眼睛,竟已无法解读出他的任何情绪。
僵持许久,最终她移开目光接过烟,给吴邪茶杯里添了水。
“阿淳。”
吴邪喝着茶,轻轻叫了她一声。
“你说。”
“你杀我的时候,会和杀别人一样吗。”
杨淳抬头看向他,发现吴邪是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你指哪方面。”她问。
“你应该问自己。亲手断送朋友的命,我希望你会感觉到不同。”
杨淳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开口时声音变轻,“你真的变了很多。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了。”
吴邪惨然地笑笑,放下茶杯起身走下楼,杨淳一直送他到店门口,一路静默。音响里的小提琴曲仍放着,平和舒缓,反而让安静变得更浓。
就在已走出去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时,吴邪又停住脚步回头,背对着与他们没任何关系的喧闹,他烟熏得微哑的声音,就和乐曲与叫卖声交融:
“叫醒你是黑眼镜的愿望。你们都帮了我很多,所以如果亲手杀死我能让你看清一些,那这就算我的报答。”
杨淳将被广阔雪山拉远的思绪收回,看了眼表,把匕首藏进袖子,拉起纯白羽绒服的帽子盖住黑发,也掩住眼睛,让自己彻底融于雪,像雪山派来惩罚操盘者的使徒。
脸上这张人皮面具故意做得很糙,窥伺的汪家人应该能看出破绽。这会让她的身份彻底成迷,扰乱他们的视线。
快午夜的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喇嘛庙后门,手里提着瓶酒。
他的喇嘛袍被黑夜染为绛红,打破纯粹的雪白朝山崖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就以那一抹绛红割开雪山,重画名叫墨脱的卷轴。
那是一个穿着喇嘛袍的人,但不是喇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全然没有喇嘛的气息,而是仿佛一块掉入淤泥的棉花,费尽力气洗干净了表面,身心还是吸满污水。
杨淳默默注视着他身后喇嘛庙的红墙金瓦,都是最夺目的颜色,偏偏因为它们组成的是庙宇,而沉寂到容易被忽视,不及折射月光的雪耀眼。
她异于常人的感知已经察觉到远处有人在窥伺,自己只要离开背靠的山壁往前迈一步,立刻就会被包围在视线中。
根本没有作假的可能,一旦她显露出半点演戏的痕迹,布在墨脱的整个局会全面崩盘,牵连无数个环节。留给她的路只有这一条。
走过去,杀死吴邪。
她走出山壁下的阴影,站在一望无际的白中,踩着吴邪的脚印跟在他身后,相隔五米,完全收敛住气息,还没一片飘落的雪花引人注目。
即使提前知道会有人在这段时间里动手,吴邪也没有发现她。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他在山崖边停下,剃得很干净的头顶在月光下笼着一层纱般的光线,面朝夜里的深渊,像尊佛像。
杨淳却没有停,保持着平稳无声的脚步朝他走去,眼神慢慢聚焦在他脖颈的大动脉上,匕首从袖子里滑出,换成反手握紧刀柄,泛起一道微弱的冷光。
只剩半米的距离。她如何也想不到杀人这个行当做了这么多年,自己的注意力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失去绝对的集中。
不知是不是首因效应作祟,从来到墨脱的那一刻开始,她总会回想起吴邪走出眼镜店时说的话。明知这只是计划中的一环,潜意识里却好像觉得他将为唤醒自己而死。
匕首与他的脖子距离缩短到几十厘米。黑瞎子的训练是有用的,吴邪的身体先过意识感受到危险,刚要回头,杨淳闪电般从背后死死捂住他的嘴,刀尖抵在他颈侧做支点,然后一刀切下去。
滚烫的血喷出,染红吴邪的半边脸,后面涌出的血珠与他同一时间倒在雪地上,玷污满目洁白。
杨淳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地上的人,似乎是等待确定他的死亡,实则心里在一瞬间翻起骇浪,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瞳孔短暂地放大。
“你救了我们那么多次,我相信你是好人!”
“阿淳,你愿不愿意相信有一天,换我来救你们。”
“你是瞎子和小哥带大的,你不觉得这么行事他们会失望吗。”
“我没法想那么多。我真的就是个普通人。”
“我一定要带他们回家,这是我的选择,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后悔。”
“才多久不见。你好像变了。”
“我现在做的每件事,说得每句话,都让我自己恶心。”
“我累了。不想再知道任何秘密了。”
……
吴邪。
以清白之身入局,清除一切邪恶。这是他被人安排好的命运。她是见证他一步步失去天真的人,而现在,他要死在她刀下了。
她的手上第一次沾上朋友的血,顺着刀尖和手背一滴滴掉落,被雪吸收同化,满地水红色。
吴邪捂着脖子在地上挣扎,喉咙里发出断续的音节。她眼睁睁看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翻下山崖,很快,崖底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寂静、冰凉的空气被短暂搅动、再是寂静。全程只持续了几秒钟。
杨淳容许自己在原地停顿了一秒,然后面无表情地凭着肌肉记忆继续她该做的事,把地上浸了血的雪一块块踢下山崖,同时拿出兜里的手帕擦干匕首,血液转移到那一小块布上,最后把手帕也扔下去。她顺着来路返回,一路上故意踩乱两人的脚印。
所有都会在一夜的雪中销声匿迹,包括崖下的吴邪。
吴邪掉下去前发出的那几声喉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回荡,她想让自己停止去回想,但越想阻止,他的声音反而在脑中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似乎是雪山赐予的回声。
熟悉的感觉在行进中一截截地把她从头到脚埋没。
那是无数次杀人后都会涌出的悔过和负罪,此时属于吴邪的血腥味停留在周身的空气中,让她困在温吞麻木的窒息里,甚至轻微的反胃。
独独这一次,她没有在杀人的全程中感受到任何快感,甚至如此想逃避她从前沉醉的,人将死时发出的声音。
山崖下有没有人接应,她不知道。天亮后有没有人会发现吴邪,也不知道。
除了监视她的汪家人,没人知道她试图在这里终结同生共死多年的人的性命。
她把纯白的兜帽拽得更加往下,挡住大半张沾了血的脸,手揣进衣袋里,迎着夜风走向依旧圣洁的喇嘛庙。
苍茫中,她几分钟前如此果决地袭向吴邪脖颈的手,如今藏在衣服里轻轻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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