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午后的阳光丝丝缕缕透过镂空雕花窗柩印在地上的大方绒毯上,照得房间里通亮通亮的,毯子中央的大熏炉里的火烧得很旺,配合着地龙,驱散了一室冷气。
离熏炉不远就是张灯笼锦围子镶大理石的罗汉床,床上铺了厚厚的褥子,床后靠墙是张长条案,案上摆了几样小摆件以及盘佛手,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似兰似梅,令人心旷神怡。
傅恒懒洋洋地斜靠在个大方引枕上,手里拿着本书在读,翻几页就会往旁边看一眼,元生正安静地坐在一旁自己解九连环,玩得不亦乐乎。
他这方面倒随了尔晴,傅恒笑笑,将注意力又放回手中的书上。
“夫人,您回来啦,外面那么冷,快进屋去烤烤火。”
“雀梅、桑雪你俩不用跟着了,回屋暖暖歇歇吧,杏雨你去厨房端碗赤豆酒酿来,我有些饿了。”
“那这些馄饨您是要现在吃还是过会儿再吃?”
“一并煮了吧,分出三碗来,其余的你们一个人吃点。”
听到从抱厦里传来的声音,傅恒微坐直了些,眼睛仍在手中的书上,只用余光瞥到脱下大氅只穿着薄绒衬衣的尔晴轻甩着手帕走进来,抬手间露出一小截纤白的手腕,衣服袖口上绣着她最喜欢的海棠花。
“元生,你在玩什么呀?”
她笑意盈盈地坐到塌边,看起来悠闲小意极了。
他道她为何到现在才回来,原是还绕道去了趟那间馄饨店,怪不得非不让他跟着呢!
傅恒又瞥了尔晴一眼,将身子靠回去,翻了页书,慢吞吞吐出一句:“如今,你倒比我更加消息灵通。”
“富察傅恒,你这是何意?”
尔晴微蹙起眉,眼光睨过去。
傅恒却不答,把书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凑到元生面前:“怎么了,这个不会?阿玛教你?”
“不用阿玛教,我可以。”
元生非常有骨气地摇了摇他的小脑袋,然后低下头继续解着一个稍微有些难的智力解扣环。
“好,阿玛不干扰你,元生一定能自己解开。”
傅恒摸了摸儿子的头,又拿起书翻看起来,并不理尔晴。
尔晴微一挑眉,这人是在跟她闹脾气?
哼,他不理她,她还懒得理他时不时地抽风呢!
但,想了想,尔晴还是觉得有点气,她哪里惹到他了?
“给我让块地方。”
尔晴脱了鞋,爬上床趴在个靠枕上杵着头看元生玩,整个人斜占去大半张床,脚也翘起来交叉着一摇一摇地有意无意地往傅恒那边晃。
“那边那么大块地方不够你躺吗?”
“我就喜欢这边,那边宽敞,你坐那边去呗。”
傅恒看了看腿边晃来晃去晃得他心烦意乱的人脚,又看了看那头装作一心一意研究着怎么将元生拆开来的各种扣环组装回去的人脸,哪里还看不出来尔晴分明是在跟他较劲置气。
但,瞧着她如此幼稚的行为,傅恒心下不由觉得好笑,气也就消了大半。
他捉住她不安分的脚按到自己腿上,用书卷往那脚心轻拍了下,说:“看书呢,别乱动。”
尔晴脚趾一缩,瞬间安静下来,脸变得通红,她怎么忘了,那厮现在是个特别会趁竿上的主,自己这样做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
果不其然,此时已悔之晚矣,当尔晴想抽回脚坐起来时,却发现她的小腿被双手按住,时不时还被捏捏,根本动不了了,尔晴咬咬唇,忍住没有回头去跟傅恒理论,不然怕只会是‘自投罗网’。
失策!失策!
还好,元生没注意到她的窘态,不然她岂不是丢脸丢到家了?尔晴悄悄看了眼仍在专心致志解着扣环的元生,稍松了口气。
将尔晴从这尴尬的处境中解救出来的是来送吃食的杜鹃和杏雨,两人各拎着个食盒进来,问:“爷、夫人,小食备好了,是要去餐桌上吃,还是?”
“不用麻烦了,就在这儿吃吧。”
傅恒在有脚步声走近的时候就已经放开手了,尔晴也迅速缩回脚,侧跪着坐起来,然后探身去跟自家儿子说话:“元生,吃完东西再玩,好不好?”
元生抬起头看了一眼他额娘又低下去,没说话,手中的动作也没停,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尔晴便道:“那好,解完这个,再吃?”
却被元生拒绝:“额娘,我不饿。”
“萍姑半个时辰前才喂元生喝过奶,他应该是真不饿。”
母乳营养价值高,府里也不缺奶妈,因此尔晴并没有特意给元生断奶,只让人适当减少着喂奶的次数,所以现在元生是以吃普食为主,喝奶为辅了,等元生什么时候自然离乳再什么时候停止喂他奶。
听了傅恒的话,尔晴捏了下元生的脸,好笑地说:“哦,那还是把东西拿到稍间去吃吧,免得打扰到我们元生玩。”
于是,杜鹃、杏雨两个就把东西都摆到稍间的餐桌上,三碗馄饨、两碗赤豆酒酿,还有几盘小菜,元生还小,不能吃带酒精的东西,酒酿两人就没给他准备。
尔晴把其中一碗馄饨推到傅恒面前:“元生不吃,这碗就由你负责消灭了。”
“你也不看看咱儿子一顿吃多少,这么两大碗,外加碗酒酿,我也吃不下啊。”
像这种小馄饨,元生一口一个,一会儿就能吃完十几二十个,食量着实挺大,尔晴不禁汗了汗,想了下,冲一旁偷笑的两个丫头说:“那你们谁把这碗端下去吃了吧。”
“正好留个人去看着元生就行了,这里不用你们伺候。”傅恒附和了一句。
待杜鹃和杏雨都走后,傅恒便看向正鼓动着腮颊、吃得津津有味的尔晴,非常好奇似的,问:“这馄饨有这么好吃吗?用得着你特意跑去那店里买,想吃让府里做给你吃,味道差在哪儿,让他们改就是。”
“没,我回去看了趟我阿沙,正好顺道买的。”
“哦,这样啊……”傅恒轻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只转而道:“我也好久没去看望嫂嫂了,你要回去,应该喊我一起才是。”
“过几天封了印,我阿诨就回来了,到时再去一道拜访,不是更好?”
他以前不是对这些人情交际都一概敬而远之,以防被皇上猜忌他阿党朋比的吗?
尔晴上下打量了下傅恒,总觉得他最近有点奇怪,今日尤甚。
傅恒再受不了被尔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却又无法开口直言,斟酌片刻,才犹犹豫豫地道:“我今日在《资治通鉴》中看到有句话说「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尔晴,你读到过吗?”
听在尔晴耳里,只觉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味儿都溢出来了。
他到底想说什么?莫不是又在内涵她?
尔晴放下勺子,不耐烦地斜了眼傅恒。
傅恒却似毫无所觉,自顾自继续道:“不过,你若真需要用他,就不该在明面上跟那家人产生太多联系。”
话说到此处,这个‘他’指的是谁,已无需多言。
“你是怎么……”她立刻想到一个问题,但马上便改了口:“你知道多少?”
“比你以为的要多。”
亏她还遮遮掩掩,敢情他一早就知晓她跟王小春之间的秘密了,他却不说,就静静看着她做戏,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么?
随即,尔晴又领会到了傅恒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冷下脸来:“他虽算不得什么圣人君子,可也不至于被以小人称之,要按这个标准,傅大人,你也不该与我为伍!”
“我是在说他,你就这么自信你遇到的不是另一个袁春望?”
王小春利用许长林、利用琥珀、利用顺嫔、甚而利用福康安,在背后做了那么多事,可在皇上、在福康安、在其师傅李玉、在许多许多人眼里,他却一直都是那个纯厚憨正、谦恭守拙的老实人,足见其驾驭人心之术比之袁春望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人,确实不可以将之简单地定义为小人,他服侍他姐姐、服侍皇上尽职尽责,他为李玉养老送终,比之亲子还要孝顺,对福康安,他也能称得上一句忠心耿耿。
可,傅恒看得出来,不管是姐姐、皇上,还是李玉,亦或是福康安,其实,都未曾真正入过王小春的心,傅恒没有见过他和其家人是怎样相处的,但自从其家人离京归乡后,王小春就再也未给其家人寄去过只言片语,哪怕那时他已经代替李玉成为了最受皇上宠信的近侍,寄一封家信对他来说只是吩咐下去一声的事儿了,他也没有,彻底和家人断绝了关系。
俗语有云「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王小春老实巴交的长相太过迷惑人,他待人处事也确实好像都一片真诚似的,然则,他默默无闻地驻守长春宫,后来有心表现得以出头进入养心殿,又故意接近许长林、琥珀,主动告诉福康安尔晴真正的死因……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她。
一个人可以只为一人而死,却不该只为一人而活。
傅恒注目在尔晴惊疑不定的脸上,那句‘王小春并非你以为的那么简单’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只幽幽道:“尔晴,你不会说,你不知道他对你怀着怎样的心思吧?”
眼光莫明。
尔晴难以置信:“他是个太监!”
“太监怎么了?太监在成为太监之前难道就不是男人了?”
“你套我话?”
尔晴瞬间想起那日大雪纷飞之中,他面对王小春时略显异样的态度,不禁嘲道:“原来傅大人竟是如此工于心计之人!”
傅恒沉默不语,并不反驳。
“他做过什么,让你这般讳莫如深?”
尔晴思考过后,觉得傅恒不是会小题大做的人,便冷静了下来。
“没,只是我不喜欢有人觊觎我的妻子,谁都不行!”
“你!”尔晴这下是真生气了:“你别想胡说八道搪塞我!”
傅恒仍只含糊其辞地道:“我没有骗你,至少,站在你的立场上,他确实是个非常忠心的奴才。”
他在忠心二字前加了‘非常’这个形容词,显然是意有所指。
见到傅恒这个态度,尔晴不禁有了某个猜想,讽刺道:“难不成,是他想为我报仇,伤害到了某人,你才这么不待见他?”
“跟她无关!你为何总要拿她来说事?若要这样算,和你有牵扯的,又岂止一个王小春?”
傅恒这话一出口,更点燃了尔晴的怒气:“好啊,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不是?既然你如此介意,那何必还要勉强你自己和我过……”
“我是介意,我若连这都不介意,就真成了乌龟王八,还算什么男人!”
傅恒打断尔晴,看到眼前含着讥诮的脸,冷不丁就从两人之间越来越鼓涌的气氛中清醒过来,想起他们曾经一次次的争吵不休,感伤之情油然而生,声音不由自主就低下去。
“人在气头上难免会口不择言,有些话一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尔晴,我们现在都不理智,不适合再就此事争论下去。”
他深深地看了尔晴一眼,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边还是回头叮嘱了句:“东西凉了就别吃了,对胃不好,我去喊杜鹃和杏雨来收拾。”
尔晴似乎看到傅恒那双黑亮的眸子中有光在闪,她瞳孔颤缩了一下,不自在地垂下眼睫,是嘴唇上冰凉的触感把尔晴惊醒,她回过神,恍然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拿起汤匙搅着早已凉透的馄饨汤舀了一口喝。
两人面前的碗中,那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馄饨早已糊得不成样子,白花花一片,浮在碗面,遮住了汤底因勺子舀动而产生的一圈圈细小的漩涡。
小餐厅与明间还隔了两个房间,因而两人的争吵声没被元生几人听到,傅恒也只是让杜鹃、杏雨进去把碗筷撤了,并未解释什么。
自这日之后,尔晴再见到傅恒就多少带了些尴尬,何况,年关的临至,也令她没多少心神去关注这个问题了。
腊月廿一日是天猷上帝诞辰,乃钦天监测请的吉期,即日后闭官门封官印,颁示天下,一体遵行。[1]
虽然已经放了假,傅恒却并没有闲下来,时常还会被皇上召去养心殿,商讨军务,因为瞻对之役正到了关键之刻。
十二月里,天气进入严冬季节,大雪封山,冰天雪地,粮草运输艰难,双方均在相持,哪一方先撑不住,就会被乘胜追击,一输到底,溃不成军。[2]
不过,再忙,年还是要过的。
傅恒也不想跟尔晴那样僵持下去,因而决定主动去找尔晴,给她一个台阶下,不然估计她永远都不会先低头,可,让傅恒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好心去找尔晴和解,迎来的却是她劈头盖脸的一顿非难。
“是你向额娘提议让八哥早日再次议亲的?”
“嗯,是我,怎么了?”
尔晴不分青红皂白地谴责刺痛了傅恒的心,谁都比他更得她的信任。
可,他做的哪里不对?八哥已经二十又三,他之前那个未婚妻逝去也已快三年,难道还要让八哥像前世一样到那么老大岁数才成亲吗?
“傅谦有自己的姻缘,你不要在背后做这些无谓的事!”
比起妯娌,尔晴与傅谦后来娶的妻子更似闺蜜,小八嫂伊兰亦是明玉之后尔晴为数不多付诸真心相待之人,她不想失去这个好友,更不想因为傅恒胡乱插手破坏了伊兰与傅谦之间的缘分。
“你放心,我比你更想要看到八哥与他妻子夫妻恩爱,倘若两人真的有缘,你又何须担心八哥会看上别人?”
傅恒顿了顿,道:“至于八嫂身上的婚约,前个月她两家人就已得知其未婚夫战死的消息了,所以,这不会成为他俩之间的阻碍。”
“那…那不是要到明年才会传到京师来吗?”
尔晴蒙住,喃喃地问。
“世事无常,很多事早已不同,你为何还要一直用前世的心态来看今世的人和事?”
傅恒望着尔晴的眼睛,按住尔晴的肩膀,带着不忿怨怼质问道:“还是因为我曾经做错过,所以后来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是错的,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过我?”
他所指的不仅仅是今日发生的一切,这份委屈由来已久,如今终于得以宣泄出来。
下一瞬,傅恒卸去了所有气力,手臂垂下去。
“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过完年再说的,但,或许,其实你并不会在意,我已向皇上请战,年后,我就要奔赴瞻对去了。”
说完,他也不管尔晴是什么反应,转身走向前院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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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参考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
[2]有参考百度词条—瞻对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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