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寂寞的长春宫,空荡荡的,越发透着冰冷的庄严,几个守殿太监百无聊赖地搭着话,讨论中午吃什么。
唯有花圃里的珍贵花草仍如往常一样竞相开放,在风里摇摆着身姿,争妍斗艳,先皇后昔日最喜欢的茉莉仍是主角,其它的也不甘示弱。
月季、栀子、广玉兰、木槿、夹竹桃、六月雪,片片簇簇,千姿百态,其中开得最盛的是一丛秋海棠,红艳艳的花蕊,或是含苞待放,或是舒绽大放,被绿叶拥着,更显娇媚。
被调到养心殿后,王小春请求还能让他定期来此照看这个花圃,皇上感念他不忘旧主,却不知,他所怀恋的从来都不是这个帝王所以为的那人。
听到声音,王小春坦然一笑,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手上浇水的动作不停,从容、舒和的声音将那些他记忆中美好的时光娓娓道来。
“我第一次遇见夫人,是在乾隆八年四月……”
那年南方大旱,爹爹病死了,他娘带着一家人一路逃难来到京城,想投奔远房表舅,谁知到了京城才知道表舅一家早就没人了。
人生地不熟,盘缠也将用尽,娘亲不愿让一家人沦落为乞丐,好在他爹爹曾是大户人家的花匠,娘亲也学会了摆弄花草,带着他们摘了些野花野草编成小花船、花环之类的小饰品在街边卖。
可惜,这样廉价的东西,富贵名流看不上,贫苦人家不会买,好几天了,一朵也没卖出去,家里的银钱已所剩无几,大哥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负责给肉市扛猪,赚几个辛苦钱。
那天,大哥一早就走了,要赶在开市前把屠宰好的猪肉分送到每个肉户摊上,三弟留在家里照顾小妹,说是家,其实只不过是在胡同一角用树枝、树叶和床单搭的一个极其简陋的棚子,他则跟着娘亲进了城,一边摆摊一边看幸运的话自己能不能找到个事做。
或许真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他和娘亲刚把东西摆好,一辆极气派极华美的八抬大轿在摊子前停了下来,是王小春从没见过的贵气。
枣红色绣着精美纹饰的木轿,以朱漆铺底,金箔贴花,周身雕刻着各种象征吉祥喜庆的鸟兽虫鱼,把王小春都看呆了,轿子里下来个人走到摊前:“我家夫人让我问问,这个小花船怎么卖?”
这个应该是丫鬟的人拿起个插满海棠花的叶子船回头看向轿子,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粲然生光的脸朝她点了点头。
恍若神仙妃子。
他娘亲似乎也看呆了,许久才愣愣地伸出一根手指,意思是一个铜板,可那姑娘应该是误会了,直接给了一吊钱,娘亲赶紧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里要这么多?”
诚惶诚恐,不敢收。
推拒了一会儿,轿子里的夫人出声了:“千金难买心头好,这位夫人……”
低回轻柔,像山泉流过的声音
“小夫人折煞老身了,老身夫家乃是一介白丁,怎能称得起夫人?”
王小春好像听到那位夫人笑了下,然后便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这位大婶,若是觉得给的太多,那我便把你这摊上的东西全买了,可行?”
“这……还是太多了。”
的确,这一吊钱省着点吃可供他们一家五口一个多月的口粮,娘亲这次拒绝得没那么坚定了,那丫鬟见此情形,扔下钱一把卷起铺在地上的布垫子说了声:“就这样吧。”
然后,挥手吩咐轿夫们抬轿,跟着轿子走远了,娘亲拉着他朝轿子磕了好几个头。
本来,这吊钱该能让他家置办些东西做些小买卖维持生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小妹突发疾病,那一吊钱一下子就用得七七八八,还需再吃好几贴药。
“娘亲没办法,只能忍痛送我们兄弟其中一个去宫里当太监。”
王小春声音中透出一丝涩意。
怪不得,傅恒恍然。
几年前,有一天他路过金鱼胡同,突然想要吃碗馄饨,走进巷子里,却发现那家堰月小记换了人,附近别的商家告诉他这家人已经搬走,具体搬去哪儿了不知道。
当时,傅恒也没在意,现在看来,是他怕连累了亲人。
“我猜你也会读唇语了,是不是?所以,你在宫里,探听、传递消息才会比别人更容易又难以被发现。”
他又想起,那年在那家吃的那碗馄饨,原来,冥冥之中,所有的一切早有安排。
“忠勇公大人果然聪明。”
王小春直接承认了。
“不,聪明的是你。”
傅恒那时只查到是琥珀自己使了钱,才有了在顺嫔面前表现的机会,琥珀已在宫中当差多年,有些积蓄很正常,加上他又没查到什么人与琥珀有可疑的接触,傅恒便只以为是琥珀自己想要出头。
琥珀到顺嫔身边后,自然而然与随候皇上的进保公公说上几句话,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后来,王小春虽与福康安多有往来,可也掩盖在了皇上令他多多看顾福康安的旨意下,傅恒并未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直到这次,王小春又与许长林有了些在常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交集,几次的巧合,傅恒才终于注意到这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隐匿在所有事件背后的平平无奇的小太监。
平平无奇?
不,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一个人。
傅恒看着王小春自始至终都从容淡定的态度,深切的感受到了隐藏在这张老实巴交的面具下的难以测度的心机和城府。
平时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最凶。
他不用将琥珀送到顺嫔面前,只需一个契机让顺嫔听到琥珀这个名字,顺嫔和琥珀俩人一个想往上爬,一个正急需熟悉宫中情况的老人助她一臂之力,两人勾搭上是早晚的事,甚至都不用王小春出什么面。
许长林想必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不过,风过留声,人过留名,尽管王小春已经做到最大限度的不留下任何可供怀疑的把柄,可还是无法避免留下了些许痕迹,傅恒能据此追查到他,皇上又怎么会不能?
如果没有傅恒帮他提前抹去那些小尾巴,大概他现在也不可能这么悠闲地在傅恒面前侃侃而谈了。
该知道的傅恒都已知道,但他还有一事不解:“我并未在名册上查到你与那家人有关系?”
王小春微微抿了抿唇:“像大人这样出身的人自是不知道太监也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未见官先打二十大板’,不仅要有人为你担保,签下文书,言明自愿净身,生死不究,这些都还好,想要净身还必须先交五两银子……”
能出得起五两银子的哪里还会选择去当太监?
所以一般都是写下欠条,等人进了宫,再慢慢还,一日一日的记利息,利滚利,不知得还到什么时候?
这样做本来就无异于剜肉补疮,饮鸩止渴。
“而,娘亲不得已让我们卖身是要等着这钱救我小妹的命,这种方式对我们而言于事无补。”
王小春讲述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没有怨,也没有恨,有的只是如水般的平和:“其实,我明白,大哥已经成年,可以给家里挣钱了,自然不可能让他去,而三弟才六岁,宫里不收,所以,只能是我。”
为了省下那五两的净身费,他一狠心自己给自己净了身,或许是人贱命大,他活了下来,又很幸运的,对他来说,确实是幸运,遇到个当季要送进宫里当差的净了身后感染死掉了,他顶替了那人的名额才进的宫。
为此,他得将卖身钱分给管事的太监一半以铺路,而他拢共也只不过得了六吊钱,剩下的三吊他全部留给了家里。
也就没了钱去贿赂执守侍,分不到好差事,只能在净房里负责打扫清理工作。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端午节,皇上在同乐园里办粽子宴……”
一大早,郑执守就嘱咐他们这些小太监将园里每个角落的净房都收拾干净,以免贵人们要用被脏臭触犯到,王小春是个老实的,自然是认认真真将所守的净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点上熏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站着。
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夫人,可夫人很明显并不记得他,王小春作了番思想斗争,还是追了出去,哪怕这很有可能会令他受到处罚,他也希望,至少可以跟夫人说声谢谢。
只是想说声‘谢’吗?
他分明!
傅恒越听心里越不得味,深吸一口气,才没发作。
王小春继续慢慢讲述着,声线不粗不细,嗓音不高不低,就跟他的人一样,是谦卑的,恭顺的,让人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看上去敦厚淳仆之人能够策划出那些周密深沉的阴谋来。
他不似袁春望,袁春望再掩饰,也隐藏不了那种源自骨子里的阴鸷、扭曲和暴虐,王小春不同,他就像是口无波的古井,静水流深,看似普通,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只有每当说到‘夫人’二字时,他说话的声音便会不自觉温柔几分,缱绻,旖旎,蕴含着无限情愫。
“我追出去没多远就看到了夫人,不知为何,她站在块草丛边一动不动……”
他还没开口,夫人听到有人来了,害怕中带了些激动和欣喜,大喊:“不管是谁,求你先帮我把那边那个……东西先赶走!”
王小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奇怪,什么都没有啊?
他也这样说了,夫人听了他的话,尤颤着声问:“真的?”
“奴……我……我怎么敢蒙骗夫人?”
他由心地不想在夫人面前自称奴才。
“那你再帮我看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
“就……就是那个长得很丑很恶心的东西。”
原来夫人怕蛤蟆,怕得连名字都不敢说,王小春折了根树杈一边在草丛里敲敲打打,一边回答着问话,倒也没再跑出另一只来。
夫人这才回过头,笑着对他说了句多谢,他注意到她脸上有两道浅浅的泪痕:“你不知道,你的到来帮了我多大的忙!”
不,是她不知道,她的出现在他的人生中是怎样的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
“王小春。”
他顶替的那人刚好也姓王。
“小春?十月小春时,一年佳景致,你可是十月出生?和我一样,你是哪年的?”
“不不不,我是雍正七年春天四月初三生的,所以爹娘就给我起名叫小春罢了。”
他的名字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哦,那你比我小三岁。”夫人忽然抬头看天,问他:“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出生都能在天上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你是四月初三生的,那就是……参宿。”
“你看,就是那几颗。”
夫人指着天空的某处对他说,他完全不清楚她指的是哪几颗,只看到夫人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比那夜满天星光和月光还要令人沉醉。
“夫人,你不记得了吗?”
王小春说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可你怎么成……”
他不由得低下头,夫人不再问,转而道:“你知道,哪颗星属于我吗?是心宿,不过,现在看不到,要到早上才行。”
后来,王小春才知道,心宿就是商宿,人们说的参商不相见就是指的这两颗星。
“你过来扶我一下,我腿麻了。”
夫人朝他招手,他刚准备上前,又退却了:“我身上……脏。”
他不安地搓着衣角。
“你觉得我刚刚到净房去是看风景的吗?”夫人扬起个笑,秋波微转:“人吃五谷杂粮,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皇帝也是一样。”
王小春不再迟疑,走过去微弯腰,伸出胳膊。
“您怎么没带婢女?”他有些不解。
“我在等……”夫人忽而笑笑摇了摇头:“我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接着夫人从头上拔下只发簪:“这个给你,是纯金打的,你用火融了,以后在宫里的日子会好过些。”
她秀眉耸起只用两根手指捏着发簪尖,把手伸的远远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东西给扔出去似的,他接过来才知道夫人为何会如此,因为那只发簪上刻的正是五毒之一的蟾蜍。
“希望不久后,我能在长春宫看到你。”
他照做了,因为他知道在长春宫,才会更多的见到夫人。
想起那时的日子,虽然不能和夫人多说什么话,但能经常见到夫人,王小春也已经很满足了。
“夫人最喜欢海棠,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培育出种四季都能开放的来,希望它能代替我日日陪伴夫人。”
他轻轻地抚摸海棠花的叶子,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缓缓舒展开,满眼都是眷恋。
“她是我夫人!”
“她是你夫人,可是,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去哪儿了呢?”
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却刺的傅恒痛得身形一退。
“如果大人想要揭发奴才的话,尽管去,也请放心,奴才不会连累到福少爷的。”
王小春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抬头直视傅恒。
夫人最在乎的人就是小少爷,他怎么会让小少爷身处危险之中,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让小少爷在人前露过面,小少爷只是在计划中提供了一些意见罢了。
何况小少爷也不需要他担心,小少爷的计策比他的要更简单更容易更完善,他的身份也让其比自己倾尽全力所能做到的多得多。
小少爷早晚要知道,因为他是夫人的儿子。
王小春甚至后悔没有早些与小少爷相认,所以才让顺嫔有了可乘之机,还好,他及时拦住了几乎被愤怒吞尽理智的小少爷,不至于让其犯下大错。
“若是大人还担心的话,把奴才交上去便罢,有人为此事负责,皇上就不会再追查下去。”
傅恒摇了摇头,他自己的儿子岂不比王小春更关心看重?他来找他,从最初,就不是为此而来。
“你难道不知道,她最不希望的,就是把福康安扯进来?”
“我并非故意……”王小春一顿,继而道:“那是不得已。”
“不得已?你把琥珀送到顺嫔身边,未必想不到这一天吧?”
王小春没有再解释,他不觉得他需要向傅恒解释那么多。
在傅恒眼里,却是他已经不想再听。
“原来,你根本不懂她。”
喜塔腊尔晴,他都不如我懂你。
自己再不了解喜塔腊尔晴,也清楚她有多在乎福康安,为人父母,倾己所有,尽己所能,不过都是为了孩子,喜塔腊尔晴不会想要福康安被仇恨所困,而失去自己原本的人生。
傅恒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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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这章第二卷就结束的,但王小春铺垫了许久,就越写越多了。
王小春身上还有秘密,要等第三卷才能揭晓。
傅恒那天去哪儿了?联系前文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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